战争和迁徙的历史记忆

革家是黔东南的一个小族群,枫香寨是黄平县最大的一个革家村寨。对于枫香寨的村民来说,晚清咸同年间的“苗乱”确实有另一种不同的含义。在当地人的历史记忆中,“苗乱”是革家人的一场噩梦。我于1992年秋季在那里进行的田野考察中,听了许多关于残杀、强奸、抢劫等绘声绘色的可怕描述,当时苗族叛乱者在起义期间抢掠了枫香寨。村民带领我去据说上百个革家人被杀害和埋葬的地点;那儿的树据说都倒塌了,因为太多老人、妇女和小孩在苗族起义者到达村庄的时候没能逃出去,就在树干上上吊了,重量压得树也折断了。

革家人与皇朝体制的合作,以及“苗乱”中他们的军事角色,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罗文彬和林惕安关于19世纪中叶“苗乱”的历史书写中。[12]例如,罗文彬报道,早在咸丰七年(1857),即“苗乱”爆发之后两年,清平县(如今的凯里市)革家民兵团成立的时候,行省军事将领就将一块写有“犵狫忠顺团”的匾授予了民兵团。[13]在同一页上,罗文彬评论说:“清平自黑苗变,花苗亦附贼,惟犵狫效顺,联团御贼,以食济难民,且愿备资助剿。”革家人今日关于“苗乱”的创伤性历史记忆,似乎能在文献中找到足够的根据,例如一宗发生在1858年(咸丰八年)的事件:“苗贼陷屯,歼犵狫二千余众……厚给之,并付以军火,归又薄给其众,犵狫衔之持股刺骨。”[14]

我看过一些拍摄历史文献的照片,与村民针对19世纪中叶残暴的“苗乱”而形成的历史记忆相吻合。其中一份文献资料是1874年(同治十三年)行省驻军总将领颁布的一份诏书,用以表彰一位来自枫香寨的革家将领,他在镇压叛乱方面获得了军事成就。另一个照片是悬挂在一间屋子正面的大锦旗,遮住了整个门框和门两侧的部分。这面锦旗是于1869年(同治八年)由行省军部授予附近一个革家民兵团的,在中央写着几个汉字:“忠顺犵团回乡旗”。

“苗乱”被镇压后,个别革家村寨的村民得以回乡重建家园,但亦有村民因逃;而远走他方,流落异乡。在黔西南关岭县有廖姓革家村民追溯他们的迁徙历史,说在咸丰五年(1855)逃避战乱,从黔东南黄平县枫香寨辗转迁来定居。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枫香寨廖氏宗族恢复祭祖活动后的几次大祭祖典礼中,关岭廖氏家族都派代表前来参加。

与邻近苗族的矛盾而导致迁徙流动,是革家群体的重要历史记忆,这类记忆远比清朝咸同“苗乱”的时间久远。根据我的访问资料,黄平县的黄飘屯,在清初设立,据说古代原为革家居住,现在尚存革家的旧屋基和古坟墓。苗族到来后将革家赶走,他们离开时非常愤怒,用铁锅把寨子的水井埋掉后才走。现在那里的苗族据说已经居住了三十多代,大概八百年。凯里市龙场镇革家麻塘村的吴姓家族,自称来自湾水镇米蒿寨。传说老祖从江西来到贵州,定居在米蒿,先娶了一名苗族女子为妻,生二子;后又娶一革家女子为妻,生了一子。一日,老祖看见革妻所生的孩子被苗妻所生的两个孩子欺凌,压在水潭差不多要被淹死,知道革妻的儿子不能待在米蒿,于是便要革妻带孩子离开到别处另觅居所。革妻孩子的后人部分定居麻塘及其附近村落,他们还曾回到米蒿寨找到以前革妻所住房子的屋基,门前有一口水塘。在这个历史记忆中,苗、革的祖先有着兄弟的关系,但两个群体互相敌对,打架争地。

民族身份、历史意识与他者想象


自1950年代以来,共产党建立的政权推行民族识别工作,从而推行民族区域自治行政体制。贵州一些土著群体抗拒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苗族身份,要求独立的少数民族身份,在东南部的革家群体是其中之一。1970年代后期,即改革开放刚开始之际,一位革家官员在寻求官方恢复民族识别工作,以探索其“未确定”身份的过程中,在自己家乡发现了一份关于革家历史的民间资料。这份资料题为“犵族史话”,以古典汉语的方式写就。这份资料据说是基于清代的一份记录古代革家人口头传说的手稿,之后它被作者的后代保存在家中。这一史话只有短短2200个汉字,呈现了对一些革家文化习俗以神话起源作解释,包括他们独特的服饰、芦笙乐器、传统的求偶舞蹈、十二生肖纪年系统、祭祖仪式上的杀牛和牲口献祭活动、革家人的语言,等等。这段史话追溯革家人的起源,直至出现一位叫做武丁的神话英雄,他在箭法上的英勇使他射下了六个太阳和六个月亮,只剩下一对太阳和月亮,使牲畜和人类得以从炙烤中解脱出来。这个神话英雄据说曾被可怕的蚩尤所打败,在他逃往深山的时候娶了一个哑女,而这个哑女说话的发音听上去很像今天的革家语,这一对夫妻后来孕育出了革家人。当蚩尤再一次危害世界时,武丁召集了他的人民,协助黄帝降伏蚩尤,最终在战场上杀死了他。胜利之后,最高统治者黄帝将一套武士战袍奖赏给了武丁。武丁将战袍传给了他的女儿,之后这套战袍就被用作今天革家女性服饰的传统式样。

“犵族史话”一开始是古代汉族神话中女娲的传说,她用炼石修复了破损的天空。这段故事说,五种颜色的石头诞生出五种不同颜色的人类,364块石头诞生出世界上364个民族。关于五个“种族”和许多“民族”的观念并非出自远古时代传下的神话,却表明这个故事的创作很可能并不早于20世纪初的晚清时期,当时关于种族和民族的观念第一次被介绍到中国。在这一历史脉络下,中华民族对于黄帝的原始祖先崇拜开始流行,而另一个被妖魔化了的竞争者蚩尤,则成为被打败了的中华文明的反面形象。有趣的是,这个故事所描述的作为革家人原始祖先的女人嫁给了武丁,而武丁是蚩尤的敌手,最终和黄帝协作,在战争中杀死了蚩尤。在古代汉族历史中,武丁是商代的第二十三位统治者,比汉族神话中被视作中华文明起源的黄帝和蚩尤所处的年代晚了许多。武丁从未在汉族神话中作为射落多余的太阳和月亮的英雄出现过,这一故事却在西南地区包括苗族在内的非汉群体内广为流传,与汉族神话中的人物后羿相关联。武丁参与黄帝与蚩尤的交战,这一年代错误的穿插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即这一事件追忆是19世纪中叶“苗乱”中革家的角色:当时革家被苗族叛乱者抢掠,从皇朝的镇压武力中寻求保护,最终由于镇压行动中的协助,而获得了皇朝奖赏。

关于武丁的故事的另一个有趣的事情是,在1980年代民族识别工作恢复期间,革家精英们从未采纳这个故事作为历史证明,似乎是因为其中的年代错误和神话元素可能会不利于他们“科学的”论证。这个故事直到2003年才被一些革家知识分子发表,主要是回应2000年代初期一位汉族民俗学家对于革家射日的神话和文化实践的研究,包括革家人在宗教仪式上的射箭活动和革家妇女的头饰设计。根据这位汉族学者的研究,革家口头传统中的射箭英雄就是汉族神话中一位类似的英雄——后羿,所以后羿就是革家的族源祖先。在我最近对几位革家领袖的采访中,他们欢迎这类探讨,但对于这位学者的这种推测,他们表现出保留态度。然而革家射日这个故事被广泛公而且被大部分普通革家人所接受。凯里市麻塘村是一个专门介绍革家人和革家文化的著名革家村游览点,人们正计划在村口给神话祖先后羿建立一个九米高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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